南宫娱乐-痛并快乐:女足比赛中的心碎瞬间

admin 阅读:25 2024-09-26 04:12:52 评论:0

  

  书名:庐山隐士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蒋一谈

  内容简介:

  2009年1月,四十岁痛并快乐:女足比赛中的心碎瞬间的蒋一谈开始写作短篇小说。时至今日,他已经完成了数本短篇小说集。

  《庐山隐士》是蒋一谈最新痛并快乐:女足比赛中的心碎瞬间的超短篇小说集,体现了他在短篇小说想象和叙事上的新探索。这些超短篇小说,或朴素,或诡异,或寓言,或诗化,历史记忆与现实存在触碰生发,人生困顿与个体修行相互映照,色彩纷呈,散发出蒋一谈独有的想象魅力。

  请您静下心来,慢慢阅读这本书籍。

  作者介绍:

  蒋一谈(1969—),小说家、诗人、出版人。祖籍浙江嘉兴,生于河南商丘。1991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读图时代公司创始人。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伊斯特伍德的雕像》、《鲁迅的胡子》、《赫本啊赫本》、《栖》、《透明》等。《庐山隐士》是他最新的超短篇小说集。曾获得首届林斤澜优秀短篇小说作家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短篇小说奖、《上海文学》短篇小说奖、“南方阅读盛典”最受读者关注作家奖。

  书摘正文:

  人生是一座医院

  ——夏尔·波德莱尔

  村庄

  在地图上找不到这个村庄,这个村庄是一个被遗忘的存在。多年前,年轻人和孩子们离开这里,再也没有回来过,村庄里只剩下三男两女五个孤独老人。

  在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枯坐在老树下,偶尔说两句话,更多的时候沉默不语。死神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他们感觉到了,可是他们不想死,还想从余生里攫取最后的快乐。

  可是,最后的快乐是什么呢?他们的想法各不相同。后来,他们认为,在风烛残年的时候讨论最后的快乐,意义重大,五个人的快乐感受必须一致,得来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他们想啊想啊想啊想啊,想到日落日升。最后,一个瞎了右眼的老头说话了:“买一个男孩,做咱们的孙子吧。”

  “好啊!”

痛并快乐:女足比赛中的心碎瞬间

  “好啊!”

  “好啊!”

  “好啊!”

  想法终于一致了。死神听见他们的笑声,皱起了眉头。死神不明白,他已经抓了那么多恶人,地狱空间早已拥挤不堪,怎么还有这么多恶人呢?死神想马上抓走他们,可是又好奇他们的故事。

  白色的火焰/下雪了

  他们老了,走不远了,商量出了一个办法:把买男孩的告示贴在村口路边的树上,谁能办成此事,谁就能得到村庄里的所有财产。他们这样做了,高兴坏了,好像此生从没这么高兴过。

  他们坐在老树下等待。几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没有人走进村庄。五个老人开始哭泣,并不知晓村庄周围方圆几百里早已没有了人烟。没有人来,也就没有了故事。死神忽然幽默起来,想创造一个故事。

  在成为死神的岁月里,他还是头一次这样做。死神揭下告示,化身为五个一模一样的小男孩,穿越漫天沙尘,一步一步走进村庄。五个老人看见了人影,颤巍巍站起身,面面相觑,眼泪和口水因激动四处漫延。五个一模一样的小男孩走到五个老人面前,齐刷刷站立,随后跳起欢快的舞蹈。五个老人先是惊呆,后来全部瘫软在地,几乎同时被吓死了。

  白色的火焰

  白衣女孩坐在桌边,半张脸埋在交错的胳膊里面。她盯着眼前的透明玻璃杯,眼睛一眨不眨。杯子里装满了滚烫的白开水,热气往外涌动,她的眼睛看不见却能感受到。

  女孩透过玻璃杯,看见对面坐着一个白衣女人。女人坐在桌边,半张脸埋在交错的胳膊里面。女人盯着眼前的透明玻璃杯,眼睛一眨不眨。她看见女人的手指一点一点滑向玻璃杯,慢慢握住了玻璃杯,接着女人把杯子送到嘴边,仰起脖颈,把滚烫的白开水全部倒进了嘴巴。她看见女人痛苦的脸,没看见女人的眼泪。

  滚烫的白开水,透明的火焰?不,是白色的火焰,白色的火焰穿越喉咙和食管流进胃里,那是什么样的滋味?女孩闭上眼睛,摸了摸眼前滚烫的玻璃杯,很想试一试。她最后松开了手指。在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未来的生活会送给她这样的勇气。

  下雪了

  我和一个名叫田田的女孩坐在鼓楼馄饨侯饭馆吃午餐。窗外清冷,行人寂寥。这个冬天已经过去大半,北京城还没有迎来一片雪花。

  我们静静地品尝美味馄饨,田田慢慢挺直上半身,静静地望向窗外,大约十几秒钟之后,我听见她的一声轻叹。

  “唉……”

  “怎么了?”

  “我刚才看见一位白头发爷爷,还以为下雪了……”

  我望向窗外,久久地望向窗外。

  裙子上的苏格拉底/二泉不映月

  裙子上的苏格拉底

  喝多之后,我想搂抱女人,我觉得只有在这个时候,女人的怀抱和安慰才能让男人酒醒。现在是下午,离黄昏还有两三个小时,酒吧里除了我,还有一个趴在桌子上酣睡的醉酒男人。我推开酒杯,摇摇晃晃走到街上。惊蛰已过,残冬的风还没有投降。我没有地方可去,路边碰巧有一块半大不小的石头,我坐下来,点上一根烟。

  我看见一个缓步走过来的短发女人,起初没多留意,我对短发女人没有更多的感觉,但这个女人又有点特别,气质干净帅气,她的灰色长裙上面缀满了汉字。

  “嗨……”我朝她扬起下巴。简洁而温和的声音。这是我和陌生女人搭讪的方法。她继续往前走。“你的裙子好特别。”我提高了声音。她很快就要在我眼前走过去了,我站起身,在她面前站定,弯下腰,注视着裙子上的汉字,这些汉字比我的拇指大一圈,不规则地排列着。她想绕开我,我随着她的裙摆移动着步伐。我今天下午无聊得很,就想找点事做呢。我一边移动步伐一边读裙子上的汉字:“和别人……证实……唯……平……独……等……人才……”我听见她的笑声,是那种鄙夷的短促的笑声。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读不出来我就走了。”她的声音平静而严肃。

  我眨巴眼睛,再次念道:“证实……不……不……和别人平等……能够证实……平等……唯独……唯独……”她绕开我,继续往前走。

  “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追上去。街旁有两个人在看我们,我不在乎。这时候,我发现长裙后面也缀满了汉字,排列规则和前面的一样。看着她的后背和长裙,我想到裙子里的屁股,忽然兴奋起来。我随着她走,一边走一边读上面的汉字:“自由……争取……享有自由……善于……唯独……人……人才……”我连续读了两遍,可是汉字随着她的步幅和裙摆跳动,我还是没有抓住排列规律。

  “这是句子吗?”我大声问道。

  “是!”她大声说,停步转身望着我,“你以为你很特别,是吗?这件裙子我穿了两天,你是第四个拦住我的无聊男人。”

  “无聊男人……我喜欢你这样说。”我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们读出裙子上的字了吗?”

  她没有正面回答:“读出来又能怎么样呢?读出来了就能变成这样的男人了吗?”

  “什么意思?”我皱起眉头。

  “仔细看,再给你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她站在那儿,捏着裙子,向我展开裙面。我看见了她的白皙小腿。这时候,路旁几个行人聚拢过来,大家一起看那些汉字。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酒劲因此上来了。我在心里默念,依然没有头绪。一个老头摘掉老花镜,弯下身,眼睛几乎贴在裙面上辨认着,他的老伴哼哼唧唧走过来猛拽他一把。大家笑起来。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转了一圈,说道:“我能念出来。”

  “是什么?”

  “快点念出来。”

  “‘唯独能够证实和别人平等的人才能和别人平等’,这是前面的句子,后面的句子是‘唯独善于争取自由的人才配享有自由’。”

  “说的是平等和自由吧。”

  “是。”

  “是证实平等和争取自由。”

  “哦。”

  “这两句话好有哲理。”

  “谁的话?”

  “鲁迅说的?”

  “我觉得是胡适说的。”

  旁边的人问那位大学生,他腼腆地摇了摇头。

  “平等,自由。”

  “唉……”

  “唉……”

  女人走了,路人散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蹒跚着步伐跟了上去。女人发现了我,眯着眼望着我:“你想干什么?”

  “我……我想知道……这两句话是……是谁说的……真的……”我有些恍惚,扶住了旁边的一棵树。

  “我也不知道,我也想知道。”

  我顺着树干坐下来,地面很冷。我看见她走过来,递过来一包纸巾,说:“你流鼻涕了,擦擦吧。”

  “谢谢……”我笑了笑,面部表情一定很僵硬,“我喜欢这两句话……”

  “可能是苏格拉底说的。”她的语气不那么肯定,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她好像又站了一会儿,又好像说完话转身离去,在一个街角消失了。我回想着……苏格拉底……裙子上的苏格拉底……真好……我笑了,想站起身,可是又觉得这样坐着也挺好,我就这样坐了下去。

  二泉不映月

  那个冬夜,我观看了赖声川导演的话剧《宝岛一村》。在观看的过程中,我流了五次泪。我之所以深有感触,因为这部话剧讲述了台湾老兵的故事,而我的爷爷在1949年去了台湾,1999年在台湾去世。他在台湾生活了五十年,这期间没有回过一次大陆,他本来有机会回来看看的,后来他放弃了,给我们寄来了一封信说明原因。这封信是我家里的宝贝,我父亲把它放在柜子的最底层。现在,我已经从剧院回到家,窗外是深夜,我没有丝毫睡意。我取出这封信,在心里默念着:

  那一年的夏天,我离开大陆,坐船来到台湾。我心里并不知道,那一次的离开,竟带来这么多的辛苦。早知道是这样,我有可能做个逃兵,或者找个地方躲起来。发生的事已经发生,已经成为过去,说一些假设的话无非是为了寻找安慰。身为军人,几乎没有选择的机会,国家在打仗,百姓随波逐流,国运决定着家运。

  来到台湾后,我们这些老兵,心里有幻想,以为过不了多久,会重新踏上大陆。我们连队的厨师,是无锡人,背着二胡来到台湾,时常坐在那儿拉曲子,曲调好像没有变过。他告诉我们,这首曲子是《二泉映月》,是他的同乡瞎子阿炳写的,他见过阿炳,还给他买过一瓶酒。

  《二泉映月》是思乡曲,曲子里有我们思念的人。听这首曲子,听得人泪眼婆娑。我们看着月亮,想象着我们的亲人也在看着月亮,这样的时刻和氛围,能让我们感觉到台湾距离家乡只隔着一个海峡,并不太遥远——但这是一次又一次的幻觉,而幻觉之后的清醒会让人颓废,不会再轻易幻想什么了。

  后来,二胡的琴弦,开始变得丝丝拉拉。一天深夜,这位无锡老兵喝醉后把二胡摔断扔进了丛林,他说他对这首曲子麻木了,这首曲子已经不能让他心怀乡情了。我其实也麻木了,甚至绝望了,我们心照不宣,知道此生很可能回不去了。

  再后来,我们各自在台湾结了婚,有了新的家庭,有了新的子孙,我让自己尽可能多地忘掉自己——是忘掉我自己,而不是你们——设法去爱他们,爱上新的生活。我觉得我尽力做到了,过去的那个我或许并没有越来越远,只是变了模样。这几年,我的那些老战友都老了,他们中的很多人去过大陆,有的人亲口对我说过,希望死后能叶落归根。可是我没有这样的想法。

  我现在八十多岁了,身体看上去还行,其实随时都有可能被老天爷拉走。我在战场上杀过人,我没有在战争中死去,所以也没有为多活这么多年感到了不起。我曾想过回大陆看看你们,但我非常担心,回去之后,见到你们,见到家乡的故土,老天爷会让我一病不起,会让我死在大陆,而我再也无法回到台湾,再也见不到我在台湾的子孙了。我也想过,如果有一天回到大陆,会不会想听《二泉映月》呢?可能会吧,或许到那个时候,《二泉映月》里的泉水和月亮,会在我心里变成台湾的泉水和月亮,我会深深思念那座岛屿,我的第二故乡。我已经饱受过一次别离的滋味,那次别离,让我整整唏嘘哀叹了五十年,我不想再来一次别离,半次也不想了。一次已经足够。我非常害怕老天爷惩罚我。

  人活一世,贵在自知之明。我不想再来一次别离,而台湾是我的叶落归根处,这是我的遗愿,我也请求你们别来台湾看我,再次见面意味着再次别离,何必呢?但愿我死后的灵魂,还有力气飘过不算太宽阔的台湾海峡。我知道,《二泉映月》里的二泉,是人的双眼,泪眼映照月光,月亮垂怜着中国人,默默留下无奈的眼泪。请原谅我。

  我的眼泪默默流了下来。我的奶奶,在我爷爷去世两年后,离开了我们,她守寡了几十年,此生非常辛苦。每次从电视上看见台湾老兵回大陆探亲,她都会激动得睡不着觉。她至死都不知道爷爷寄来的这封信。我父亲这样安慰她:“我们托人去台湾找了,如果我爸爸活着,他一定会回来看我们的。”我父亲原谅了我的爷爷,他没有办法不原谅,他只是深感遗憾,而这份遗憾又会伴随他终老。

  我没见过我的爷爷,在我的生命里,他是缺席的,其实在他的生命里,我也是缺席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一曲《二泉映月》又能慰藉多少人的人生情感?我不知道……我把信放在桌上,走到窗前,窗外有月,可是灰蒙蒙的,一阵寒风在胡同里卷起大片尘烟,月亮在瞬间完全消失了。

  一个独白/随河漂流

  一个独白

  知晓友人遭遇不幸,我会有恻隐之心,友人渐渐摆脱了不幸,我又会难受。友人摆脱不幸的事实,对我的心理造成了伤害。

  其实我并不想看见友人在不幸里越坠越深,我没有那么恶毒,我只是在想,如果当初我不知道他的不幸就好了,不知道他正在摆脱不幸就好了。

  随河漂流

  从子夜到凌晨,我的睡眠始终很浅,就像一个刚学会游泳的人,头能露出水面了,身体也学会漂浮,却还不能自如控制嘴巴的开合节奏,水流还会时不时窜进喉管。

  临近醒的边缘。我决定让自己睁开眼,起身下床走出卧室。

  我发觉客厅墙壁上闪烁着淡淡的亮光。

  没有声音。柳蕙在看电视。无声的HBO频道。

  电视画面上一对亚洲男女面无表情地望着对方。

  女人指着左前方的古堡,一边哽咽一边说话,屏幕下方闪现着简体中文台词字幕:“我们……就是在那座古堡里……认识的,当天晚上,我们就住在一起了,可是现在,我们又回到这里。结束了,该结束了……这样做或许对你我都好……”

  女人身体颤抖,甩动头发,大张着嘴巴哭泣,哭相很难看;她狠狠地看一眼男人,捂着脸跑出了电视屏幕;男人扭头皱起眉头,视线跟随着女子,最后摇了摇头,开始自言自语:“起点……即终点吗?”

  他摘下手指上的戒指,用力抛向远方,塞在裤子里的衬衣大部分被扯了出来,接着是男人的背影,渐渐虚化的背影……

  静默。持续的静默。

  柳蕙按了一下遥控器,低沉的音乐缓缓响起。

  日文字幕的演职人员名单从屏幕底部快速升起。字幕两端再次出现这对男女:他们俩背对着背,朝相反的方向走,坚定地走,毫不犹豫地走,虽在屏幕里走,却是心隔千里地走。两个人的侧脸最终浮现出了笑容。

  音乐由低沉转为明快,似乎在庆祝他们的分离。大约三四分钟之后,电视屏幕渐渐转暗,四个楷体汉字稳稳地停留在屏幕下端:

  谢谢观赏。

  快两点了。我们已经有一天没说话了。HBO频道女主播的蓝色靓丽裙装让客厅的光线明亮了许多。柳蕙抱着靠垫蜷缩在沙发一角,今晚可能又要在沙发上度过了。我们曾在沙发上亲热过,不过次数屈指可数。

  柳蕙开始换电视频道,客厅里明一下暗一下,“我们……”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同时听见“啪”的一声——柳蕙关闭了电视。客厅里忽然黑暗了。这一刻,我们俩一定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我们真的爱对方吗?我们之间发生的是爱情吗?这样的状态还有继续的必要吗?

  我慢慢走回卧室,坐在床沿上发愣,忍不住抚摸柳蕙睡过的床单,枕头和毛巾被都不在了,连她的温度都跟着走了。黎明前突然下了雨,我被冻醒了。客厅里没有声音。我从衣橱里取出被子,光着脚走进客厅,把被子盖在柳蕙身上。我没有细看柳蕙,生怕弄出声响。此刻,窗外是黎明时分灰蒙蒙的天空和湿漉漉的街面。我隐约听见柳蕙在轻声说话:“唉……刚才那个电影……起点即终点……”

  我沉默着,双臂环抱胸前。

  “苏民,你在想什么?”她问道。

  “我知道你在想洗马河。”我说。

  我和柳蕙是在洗马河相识的,那一幕发生在一年半以前,那个充满欲望的盛夏。我和女友安然报名加入了一家郊游俱乐部,之后来到洗马河游玩,柳蕙和她的男友陈力也是俱乐部的成员。攀岩和漂流是郊游项目,攀岩在先,漂流在后,大多数不擅攀岩的人站在巨大的岩壁下面观看。陈力是攀岩高手,他手扶岩壁,两腿交替上升,浑身的肌肉似乎要挣脱绳索的拉扯,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赞叹——安然没有,她看呆了,醒悟过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一定要学会攀岩!”她是个爱冒险的女孩。

  之后,我们一起去漂流。四个人——安然、陈力、柳蕙和我被安排在同一条船上。安然和陈力虽然没说话,眼神却不时交错,我一上船就发觉了,柳蕙肯定也发觉了。大家像中了邪,谁也不说话,只听见橡皮船和水流的摩擦声。

  后来船漂停在岸边,我们四个人上岸走进茂密的树林。陈力说树林深处有两个景点,一个是神秘洞穴,一个是千年摩崖石刻。安然说她想去看神秘洞穴。“好啊!”陈力抢在我前面说,“神秘洞穴够刺激!”我的牙齿紧紧咬合在一起。我本来也想这么说的。柳蕙低着头,说她想去看千年摩崖石刻。

  “行!”我一挥胳膊说,“咱们去看摩崖石刻!”

痛并快乐:女足比赛中的心碎瞬间

  我们约好两个小时后在岸边会合,随后就分开走了。我和柳蕙在树林间的小道上前行,树木挡住了刺眼的阳光,也让四周的光线暗淡下来。石壁很陡,几百个佛像或站立,或坐卧在岩壁上,千姿百态,俯视着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柳蕙双手合十,紧闭双眼,陷入沉思。一只鸟飞过来,站在她前面的一尊佛头上面。静思的柳惠很有味道,我举起相机,连拍了好几张。

  “你信佛吗?”她抚摸着佛像的手指问我。

  “遇到寺庙,能拜的就拜一拜。”我淡淡一笑。

  “真心拜吗?”

  我不想欺骗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肯定特虔诚。”我说。

  “我现在挺信命的。”她说,转身走向摩崖石刻的另一边。我看见透过树叶的一缕阳光照在一尊佛像的脸上,意识有些恍惚。

  回到岸边,船静静地卧在水面。没有陈力和安然的身影,船上也没有他俩的背包。我和柳惠坐在岸边,手机就在包里,可谁也没有去碰。

  时间默默流淌。我俩的手机也没响。

  “每个男人都是另一个男人的敌人。”这是D.H.劳伦斯的名言。我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预感到和安然的缘分或许已尽。柳蕙双手抱膝,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沉默的水面。

  “咱俩去漂流吧,”她说,“这水……真好。”

  我努力把晃悠的橡皮船扶稳,一只脚踏在里面,一只脚站在岸上,朝她伸出手。柳蕙抓住我的手——她的手纤细而冰凉。我们在船中央坐下,她静静地看着水面,我划动船桨,把橡皮船朝更宽阔的水面划去,心绪先平静后喜悦,但我控制着没表现出来。

  我们彼此没有说话。水面倒映出柳蕙的脸颊和头发,我承认柳蕙的脸颊在光的映照下很美,比安然的还美……船顺流而下,好像有巨大而愉快的力量推动着我们。

  我们一直漂流到夕阳滑落、夜色降临,才踏上返程的火车。火车快到终点的时候,柳蕙望着车窗外的黑幕,低声说道:“不要再提他俩的名字……”我用力点点头。

  我们很快住在了一起。半个月后,我俩几乎同时得到令人恐惧的消息:陈力和安然死在了洞穴里。他们在洞穴里迷了路,尸体被发现时已被老鼠啃食得不成样子。柳蕙咬紧嘴唇,眼泪一颗一颗流淌下来,整个身体想颤抖,却又在极力克制着。我不敢想象安然的惨样,拉开门跑出来,眼前瞬间迷茫茫一片。柳蕙的哭声紧跟着穿越门窗和暮色跑进我的耳朵。

  “去洗马河看看吧。”柳蕙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像电影上那样?”

  “……”

  “去漂流吗?”

  “去看看吧……”

  此时不是漂流的季节。临近深秋,水流变缓,漂浮在水面的断树枝随时会划破橡皮船。

  “好吧……”我仰起头说。

  通往洗马河的火车已经开行了三十分钟。柳蕙坐在窗边,望向窗外。我在她斜对面坐着,脑子里很乱,预感到这将是我们俩最后一次同车出行。我承认,这一年来,我爱上了她,或者说我已经习惯了她——柳蕙是这样想的吗?

  或许冥冥之中的缘分到头了。柳蕙还会在梦中喊陈力的名字——我喊过安然的名字吗?我们从来没有交流过这个话题——彼此不愿意,也不敢。

  我忽然想起谁唱的两句歌词:

  我们的爱情,是别人扔下的吗?

  我们的爱情,是别人的剩饭吗?

  洗马河绕过一座山包后变得宽阔笔直,流向看不见的远方。火车行驶到高处我才发现,山下那片可供漂流的水域只是洗马河冲出山谷的小支流,只有十几米宽,两百多米长;再往前看,水面在山的背后宽阔了几十上百倍,水面上还有十几条大大小小的木船,船上的帆已经收起。

  “柳蕙,你看那边。”

  她静静地注视着,脸上露出不易觉察的喜悦。

  “再过五分钟,洗马河车站就要到了。”车厢里的广播响了。

  “下车后咱们走一条新路吧。”我说。“新路”自然是双关语,我想试探一下。她回头望着我,沉默着。

  “都过去了……”我低下头说。

  “我想看一眼。”

  我感觉到胸口一阵发闷。“我知道你忘不了他,”我说,“几天前,你还在梦里喊他的名字。”

  “对不起……”她垂下头,头发盖住了她的表情。

  我站起身,身体随车厢晃动着。过了一会儿,车厢颤抖几下停稳了。我们走到寂静的月台上,深秋的郊外很冷。我们起先并排走,几十步之后,柳蕙走到了我的前面,我和她保持着七八步的距离。让柳蕙决定吧,我一边走一边想。与其这样有心事地生活,还不如分手,做个普通朋友。看着她越来越远的背影,我的心情轻松了一些。

  冷峻的岩壁上面挂满枯枝败叶,供攀岩人手抓脚蹬的石块真像岩壁身上长出的恶性肿瘤。秋天的雨痕还没在岩壁上消退,四周除了我俩没有其他人。柳蕙望着岩壁,神思凝重,默默转身走向漂流码头。

  几十条橡皮船横七竖八摆放在岸边,工人们正在给它们一个一个放气,把瘪平的橡皮囊收好,吃力地搬进一间房子。我们说明来意,一个男人站起来,指着正前方几条竹筏,说:“现在只能用它们漂流了,橡皮船被划破好几条了。竹筏漂流一次一百块钱,押金两百,四点前回不来押金不退。”

  “哪能跟橡皮船的租金一样啊。”我说。

  “就这样定的。”

  “没事,就这样吧。”柳蕙对我说。

  竹筏躺在水里,上面捆绑着两条长木凳,一根长长的竹竿斜靠在一边。我们小心翼翼跳上去,鞋面还是湿了。柳蕙坐在前面,我抓住竹竿,顶着河床用力向后推。竹筏的冲力很大,我的身体失去重心,半条腿掉进水里。

  “你没事吧?”柳蕙回头看着我说。

  “没事。”我甩了甩腿上的水和枯叶,继续前行。

  天上的云层很厚,太阳没能冲出来,表情显得郁闷。我没有撑竹筏的经验,竹筏在水面连续打转,一个工人跑过来,拿起一根长竹竿,使劲顶住竹筏上的木凳,我这才找准方向。竹筏穿过乱石和枯枝划到岸边,柳蕙背起包跳到岸上,望着我说:“苏民,我一个人去吧。”我怔怔地望着她,一时语塞。

  “一会儿就回来……”她淡淡一笑。

  “两个地方都去吗?”我问。

  她没有回答,低着头快步走进树林。

  一个人坐在木凳上,任由竹筏自由漂浮,我的内心涌起伤感,先是一丝,接着是一股。一阵风吹过我的眼帘,我竟没能控制住眼泪,我想起和安然在一起的时光,也回味着一年多来和柳蕙相处的日子,哪一个更真实?哪一个更难忘?我不知道。

  河面上只有这一条竹筏,看不见其他人,听不见鸟鸣,只有风的声音,间或有一两只小鱼跳出水面又游走;在远处的水面,几只鸭子在树下游荡。我突然看见一股淡淡的烟雾从树林里冒出来。我站起身,朝岸边划去。柳蕙从树林里走出来,站在岸边朝我招手,我也朝她招手。

  “怎么有烟?”我问。

  “到竹筏上说吧。”她大声说。

  “我想再跟陈力说几句话……”她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的表情。“我在洞穴里面烧东西,烧我们俩以前合用的东西……有数码相机,有我们俩的照片,也有我的日记……”

  她的声音让我不安。

  “我还对安然说了几句话……那天,本来是我和陈力计划好一起去洞穴探险的,没想到安然去了,没想到……”

  我依然无法判断。

  “都过去了……”她说。

  我思绪起伏,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想去山那边看看吗?”她转过身,望着我。

  “山那边?”

  “山那边的木船真大啊。”

  我想象着木船的模样。

  “刚才,我又去看了摩崖石刻,在那儿遇到一位阿姨,”柳蕙若有所思地说,眉眼间都是平静,“她是来拜佛的……她的船就在山那边,船上装着一千斤柑橘。她和自己的男人生活在船上,他们很快就上路了。”

  “船上的生活……”

  “我想上他们的船,跟他们走一程,他们走到哪儿我就走到哪儿,哪怕就走两三天。”

  “他们的船去哪儿?”

  “我没问,也不想问……”

  “阿姨同意了吗?”

  柳蕙点点头,满眼深意地望着我……

  风/地道战

  风

  天气很好,她选择今天是想给自己留下一个晴朗的来生。她站在楼顶边缘,这个位置距离地面一百二十多米。楼下没有人,所以没有人往上看,也没有橙色的防护垫守候着她。她闭上眼睛,默默回想。她知道,对这个世界和她认识的人而言,她就是一个极淡极淡的影子,一个最最普通的影子。

  一股风吹过来,她的头发首先感觉到了,接着是她的脸和脚踝。她慢慢伸展开双臂,手指感觉到风的抚摸,同时感觉到风的莫名关怀。风渐渐大起来,她的裙摆开始飘动,感觉自己即将变成一只展翅高飞然后坠落的鸟。她命令脚后跟紧紧抓住楼顶地面,这样能给双腿储备更多的弹跳力,但是她隐约听见了一个声音,那是风声深处的声音。

  风在说:“让我好好吹吹你吧……”她闭紧眼睛,轻轻点了点头。她听见风的更多话语,那是她所熟悉的人类无法说出的话语。

  风继续说:“让我好好吹吹你吧……”

  “好的……好的……”她在心里默念。

  风吹走想吹走的。她闭紧眼睛,顺从风的安排,想象身体在蓝天白云里飘浮、坠落,触碰到城市的窗玻璃,触碰到树枝和路面……风渐渐沉默了,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依然停留在楼顶边缘:蓝天、白云犹在,周围的世界如此静寂,几朵酷似布片的东西在眼前的半空中起伏飘落。她猛然看见自己的双臂、双腿和躯干赤裸裸地站在楼顶边缘——她身上的衣服、皮肤和毛发完全消失不见了,她变成了一个赤裸裸的肌肉女人。

  “死亡没有那么容易,”风说,“过不了多久,这些东西还会长出来的。如果你不想让别人害怕,就隐居一段时间吧。”说完这些话,风彻底消失了。

  她没有恐惧,她的眼睛正在湿润。她让身体后退一小步,继续后退一小步,然后慢慢转身,看着来时路。眼下这种感受好极了,真的好极了。她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地道战

  每次填写个人履历,在出生地一栏,我会下意识地想到三个字:地道战。我的家乡在华北平原,我出生在那里,确切地说,出生在一个小村庄,小村庄下面藏着蜿蜒曲折的地道,相邻的村庄下面也有地道,这些地道相互连接,构成了一个密集幽深的地道网。

  谁也没有把村庄下面的这些地道全部走一遍,地道有多长、有多密集,村里最年长的老爷爷也不知道。上小学之前,我和小伙伴们在地道里面捉迷藏,玩打仗游戏,我们还在里面撒尿、拉屎,然后用土埋上。玩打仗的时候,谁都想当游击队员,没有人愿意扮演鬼子,可是没有了鬼子,打仗游戏也就没什么意思了。最后的结果常常是这样:我们七个人,五个人是游击队员,两个人是鬼子,游戏玩到一半,其中的一个鬼子还会中途叛变,他不想抱头承受密集的泥块,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我们的爷爷奶奶说过,当年他们就藏在这些地道里面,躲日本鬼子,游击队员也躲在里面,伺机用长矛捅鬼子,朝鬼子放冷枪。读小学之后,学校组织我们看《地道战》电影。那些地道真神奇啊,有那么多陷阱,还有暗道、防毒气门板,还能直接通到水井,拉住井绳飞身上去,给鬼子一个出其不意;还能从树上或者石磨里钻出来,给鬼子喂土地雷,把鬼子炸得血肉横飞。

  老师对我们说,我们村也是一个地道战村,一个英雄村!可是在学校的各个角落,我们没有看见过英雄的照片,或者画像。我们村里的英雄在哪儿呢?老师对我们说:“村里的那些地道,就是我们的英雄,中国的抗战英雄!”

  我们依然有迷惑:村里的那几条地道,矮得直不起身,也没多少机关,虽然弯弯曲曲的,却没有多少神秘感,怎么和电影里的那些地道不一样呢?老师笑了,说:“你们小孩子玩的地道,是地道小分队,主要的地道早就被封起来了,咱们村很快会成为革命教育基地,会有很多人到咱们村参观,将来咱们村还会开发成旅游景点,地道战旅游景点!”我们对未来充满憧憬,想去真正的地道里钻一钻、看一看。

  这一天终于到了。城里的老师和学生们,一车一车的,到我们村里参观地道,还给我们学校送来了书包、铅笔和运动服。村里人聚集在老槐树下,说这么多年村里从来没这么热闹过。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到我们这里旅游观光,那些地道帮助我们村赚了不少钱。

  学校的老师组织我们下过一次主地道。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下地道的学生太多了,大家在地道里躬着身子,叽叽喳喳,汗臭味弥漫着,让人喘不过气,而且只能跟着老师往前走。我们一个挨着一个钻进去,一个挨着一个钻出来,迷迷糊糊的。出来之后,我听见有些同学说,里面热死了,臭死了,再也不想下去了。旁边的老师听见了,大声训斥了一番。我还在想,我们村里的地道为什么和电影里的地道不一样呢?电影里的地道,上下左右全是土,可是村里的地道墙面有些是土的,有些是水泥砌成的,冷冰冰的,像个低矮的防空洞。

  这是我少年时代最难忘的记忆。后来,我去镇上读了中学,再后来我来到北京读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工作。地道依然存在,我只是没有再下去过。这些年,我们那些小伙伴——我们自称“七君子”——都在忙各自的事业,很少有机会集体相聚。今年初春,我和家里人通电话,父亲无意中说了这么一句:“小兵死了,三天前死的。”

  “怎么回事?”

  “小兵带客户参观地道,有一段地道突然塌方了。”

  小兵在七君子里排行老五。我回到家乡,送别小兵。我们先前的七君子,来了三个,加上那个黑色骨灰盒,一共四个人。其余的三个人没能赶回来,我们都能理解。小兵的爷爷九十多岁了,拄着拐站在初春的雪地里,嘴巴紧闭,胡须飘拂胸前,神情非常孤独。

  办完丧事,我们准备返程。小兵的爷爷说要请我们再坐一坐。我们以为,老人家想听一听小兵小时候的故事,我们也愿意共同分享。我们进屋坐下,老人家却走进里屋,过了好长时间才出来,手里提着一杆红缨枪。我们站起身,意识到老人家可能要给我们忆苦思甜。

  “坐,坐。”他点点头,让我们坐下,然后把红缨枪放在桌上,也在我们对面慢慢坐下了。这是真正的红缨枪,枪头是生铁铸成的,已经锈迹斑斑;红缨是黑褐色的,一缕一缕干结了;那根长木棍,好像是曲柳木,油光锃亮,摸起来滑溜溜的。

  “好枪!”我说。

  “枪头是我父亲打的。”老人家说。

  我们轮流欣赏着这杆红缨枪。

  “红缨是马毛做成的,尾巴上的毛,尾巴尖上的毛,又细又有韧劲,抽人抽得生疼。”老人家点上一根烟,吸了一口,缓缓吐出来。“你们也抽吧。”他把烟盒推给我们。他抽的烟两块钱一包,烟味冲鼻子,我们抽不惯,但还是每人取出了一根,各自点上。

  “我今年九十一岁,”老人家突然睁大眼睛,提高声音说,“这杆红缨枪七十三岁了!”我们看着他,他的语调降了下来,“我十八岁有的它,挖地道那年有的它……”老人家有点激动,一不小心把嘴里的假牙吐到了地上。他捡起假牙,也不擦上面的土,直接放回嘴里,腮帮子鼓弄了好几下。

  “地道……地道……”他喃喃自语。我们看着他,随后面面相觑。“在平地上挖地道不容易啊,挖出来的土那个多啊!”他摇了摇头,“那时候,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上阵了,土挖出来,就抬到村西头,越堆越高,堆成了一座山头……”老人家抽了一口烟,“咱们这儿是平原,没有山,我们就站在土山上放哨,拿着红缨枪放哨。”老人家颤巍巍站起来,拿起红缨枪,紧握手中,神情非常严肃,好像回到了当年。

  我们在一旁听着、看着,忍不住说道:

  “爷爷,这地道……真有那么厉害?”

  “爷爷,说说当年的地道战吧。”

  “我总觉得,藏地道里就是瓮中捉……人。”

  “我一直想知道,地道战到底杀死了多少敌人,可就是查不到数据。”

  “我也没查到。”

  以上这些问题,是我们的困惑,可是没有人告诉我们。老人家坐下来,重新点上一根烟。我发现他的手指比刚才抖得更厉害了。

  “你们……不相信地道战……是吗?”他的眼神扫过我们。

  “相信。”

  “我们相信,就是想知道更多。”

  “爷爷,你给我们讲讲吧。”

  他忽然激动起来:“看过《地道战》吗?”

  我们一起点头。

  “《地道战》讲的就是我们的故事!我们当年就是那样打鬼子打敌人的!”他语气急促,唾沫星子飞到空中。可是,看着他,我更加迷惑了。他似乎想证明什么,或者说,当提到地道战,提到当年的战斗岁月时,他想表达的那些话语似乎已经根植在意识的最深处,让他完全相信那个电影故事,完全相信那就是他亲身经历的故事。

  我们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似乎察觉到了我们的不安。“地道……”他看着我们,喘了一口气,好像害怕我们马上离开,“唉……”他叹了口气,“没想到小兵会死在里面……”他的呼吸变沉重了。我们低下头。“我想给你们……讲一讲其他的事……”他说。我们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我四十岁那年,咱们这儿一连下了两天的大雨,村里全是水,地道里全是水。村里人发现少了一男一女,怎么也找不着了,真是奇怪!大雨过后,村里的小孩在河边抓鱼,从地道口里漂出来一男一女的尸体,浑身光溜溜的,啥衣服也没穿,我们一看就明白了,他们在地道里搞破鞋,下大雨了,出不来了,淹死在里面了……”老人家沉浸在回忆之中,脸上的皱纹随着他的笑声堆在一起,眼睛发出异样的光亮。“那场大雨,基本上把地道废了,后来村里又组织我们挖土,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掏出来,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了……”我们完全听入迷了。

  “六十年代那场‘文革’,斗啊,闹啊,打啊,我全经历了。”他越说越有兴致,我们坐在那儿,像最听话的学生。“村里有两派,都在誓死捍卫毛主席,但相互之间不服气,邻村之间,武斗得更凶。我们是农民,不擅长写大字报、耍嘴皮子、玩笔杆子。我们开始武斗,在村里打,在庄稼地里打,后来钻进地道里打,好家伙,那真是地道战啊!”他越讲越兴奋了,“我那杆红缨枪真派上用场了……”他看了一眼桌上的红缨枪,眼神非常奇特,好像在凝视一位战友,“我告诉你们吧,我在地道里捅死过一个人,邻村的,我在地上打不过他,钻进了地道,他追过来。地道里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见,我钻到地道拐弯那儿停下来,拔下枪头,等着他过来。我听见他呼哧呼哧喘气,就举起枪头一气乱捅,也不知道捅了多少下,脑袋全蒙了……他后来一动不动了……”老人家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压低声音说,“我从另一个出口爬出去,跑到河边,把手上、脸上的血洗干净……”

  我坐在那儿,脚底一开始是发热的,现在感觉到了寒冷。老人家摸着红缨枪的枪头,手臂在发颤。“我这辈子就杀死过一个人……我之前没对人讲过,对小兵也没讲过……今天说出来,因为我觉得自己快死了,活不过今年了……”

  “爷爷,你能活过一百岁!”

  “肯定能!”

  “爷爷,你身体硬朗着呢!”

  他垂下眼帘,不接我们的话,好像压根儿没听见。“我想把红缨枪送给你们,你们是小兵的好兄弟……”他的声音更凝重了,“小兵死在地道里,这样也好……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是报应……”老人家慢慢抬起眼睛,望向窗外,神色渐渐平静下来。

  我们三个人,走出屋门,走到村里的那棵大槐树下面,在干瘪的树根上坐下来。三个人的情绪都有点茫然。

  “红缨枪的穗黑成了这样,应该叫黑缨枪了。”

  “红与黑,从来不分家。”

  “谁收藏这杆枪?”

  “剪刀、石头、布。”

  “好!剪刀、石头、布!”

  我们开始剪刀、石头、布。我赢了,心里一阵寒意。

  结婚之后/伤害/坐禅入门

  结婚之后

  结婚之后,她感觉身体里的一部分丢了,但又不能确定到底丢失了什么,或者说,有时候,她感觉丢失的那一部分,正躲在某个角落窥视着她。

  伤害

  心灵脆弱的人会去伤害心灵更为脆弱的人心灵更为脆弱的人会去伤害心灵更为脆弱的人心灵更为脆弱的人会去伤害心灵更为脆弱的人……

  坐禅入门

  一个手拿离婚证的女人坐在什刹海,她看见一对新人在拍婚纱照,突然就想一头栽进眼前的水里。

  “大哥,这水有多深?”她问一个正在钓鱼的男人。

  “比我深。”男人懒懒地答道。男人蹲坐着,女人看不出他的身高。

  “你……有多高?”为了死,女人问出了这话。男人迷惑地回头,只看一眼又转回去。“傻X!”他说。女人站起来,往前走几步,去问另一个钓鱼人。那个男人抬头朝这边大喊:“她有病!甭理她!”这边的男人果然听话,连头都没抬一下。

  女人索性蹲下身,小声对男人说:“我……想死……”

  这话管用,男人怯怯地直起半个身子,提起鱼竿要走。

  “大哥!你有多高?这水有多深?”

  “我一米七,水比我深……”男人皱着眉头说。

  一米七。够了。女人跳进了水里。

  水里的女人首先想到八岁大的儿子。儿子判给了儿子的父亲。“你没有工作,没有经济来源,孩子需要稳定的成长环境……”法官面无表情地落槌,就像砸女人自己的脑袋。

  女人又想起死去的爸妈。爸妈,女儿来了。女人看见水里的一条鱼望着自己。“鱼会离婚吗?”她真想问问。鱼咬了一下她的头发,游走了。

  女人看见十几只鸭子的蹼在头顶划,划破了脸,一点不痛。最后一刻,她想到自己:白活了三十五年。她睡过去了……

  女人醒来的时候看见一张男人的脸。一米七男人的脸。“你……骗……我……”女人吐了几口水,晕了过去。骂她“傻X”的男人也跑过来。

  “我说一米七,她就跳下去了……”

  “她刚才还问我有多高。”

  “你骂她干吗!”

  “我只有一米六高……”

  “她对我说她想死……”

  “真的?”

  “我以为她只是……唉!”

  “她一说你就应该拉住她!”

  “她本来在犹豫,你一骂她她就……”

  “血口喷人!”一米六男人握紧了拳头。

  “你……骗……我……”女人醒了,只是浑身无力。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

  “水……太……浅……了……”女人说完咳嗽起来。

  一米七男人笑了,蹲下身,拍女人的背。女人的衬衣撕破了,他俩都看见了女人的半个乳房。一米七男人的眼睛离乳房更近些。女人意识到了,想拉衬衣领口,手却没有一点力气。

  一米六男人弯下腰,扯正女人的衣领,又直起身。他看见水面上漂着一个暗绿色塑料本,就用鱼竿捞。

  “离婚证。”他甩了甩粘在上面的水和草。

  “给我……”女人声音弱弱地说。

  “离了再找一个,男人多的是,别想不开。”男人说。

  “就是!”一米七男人点点头说。

  “他上个月刚离婚。”蹲着的男人笑着说。

  “我就不会寻死!”一米七男人说,“寻死便宜那个女人了!”

  “你寻死就会便宜那个男人!”一米六男人也说。

  女人手握离婚证,说:“谢谢两位大哥……”

  “要让自己活得更好!”

  “必须的!”

  “想钓鱼我们教你!”

  “想聊天就到什刹海找我们!”

  “冬天在这里溜冰,好玩儿极了!”

  “瞧那群野鸭子多滋润!”

  “向野鸭子学习致敬!”

  女人终于笑出了第一声,两个男人把她扶起来。

  后来发生的这一幕都被一个僧人看在眼里。他今天是来放生的,带了一袋小鱼苗和一只小鸭子。每隔一个月他都会来这里,哪儿也不去。他本不是出家人,五年前才去的寺院,因为他知道自己得了绝症,最多能活三百天。

  是男人就不能拖累爱你的女人。他是这么认为的。他只是不知道女人爱他爱得这么深!爱他的女人断了结婚的念想,捆住自己的手脚跳进了什刹海。他进了西山的一座寺院,尘世就此了断。他活了六百多天了,非常惊讶。

  “尘缘未了,尘缘未了。”师父合起双掌,望向远方。

  “师父,徒弟还领悟不透您的话,请您……”

  “你在梦里经常喊一个女人的名字……”

  他无言以对,只能躬身行礼。

  “去看看她吧,”师父说完悄然离去,“你尘缘未了。”

  他开始在什刹海放生,已来这儿整整三年。小鱼苗无数。小鸭子三十六只。

  谁说什刹海不会说话?什刹海说:“对不起,你的女人死在这里。”

  “不,她活着……”

  每次的对话都在夕阳和他的笑容里结束。现在的他正笑着放生。

  一句“阿弥陀佛”就是缘分。四个人看着小鸭子在水里欢快地边叫边游。

  “过一个月就会长大。”僧人说。

  “三十六只?”一米六男人吃惊地说。僧人笑了笑。

  “小鸭子长大会生小鸭子,小鸭子长大又会生小鸭子……”

  一米七男人瞪大了眼睛,“什刹海里的鸭子都是您放的吧?”

  “没有什刹海,就没有鸭子,”僧人伸直左手掌说,“阿弥陀佛。”

  女人听见这话落了泪。

  她落了泪,还哭出了声。

  “她刚才……”其中一个男人停住了嘴。

  僧人脸上收住了笑,不笑的僧人更令人敬畏。

  “以后常来这儿吧。”僧人向女人说。

  两个男人异口同声:“我俩也是这么说的。”

  空气热起来了。女人额头上冒了虚汗。

  一米七男人看着女人说道:“咱们去凉快地儿吧。”

  一米六男人也说:“热死了。”

  “善哉善哉。”僧人微垂着头说。

  女人看见了他头上的受戒。

  他们坐在树荫下。僧人盘腿而坐,微闭双眼,双手交叉,平放在腿上。

  “你们可像我这样坐着,”僧人轻声说,“身体会凉快些的。”女人马上照做了。两个男人对视笑了笑,也照做了。他们闭上眼睛,眼皮还在颤。

  一米六男人没坐稳,身体倒下去,又闭着眼坐好。一米七男人忍不住笑起来,只是没笑出声。

  女人的衣裳和头发快干了,或者说已经干了。她的呼吸节奏由快到慢,直至均匀。她闭着眼,首先想到的还是跳入水的瞬间:儿子、爹妈、法官、槌、鱼、蹼,还有自己……

  一米七男人坚持不住,捂着嘴笑出了声。一米六男人索性拿起渔竿,拍拍屁股走了。当两个男人都走的时候,四周静下来,只有风的声音。僧人闭着眼,知道女人还坐在这里。

  女人仿佛看见微笑的儿子就在眼前,她想睁开眼。

  “第一次坐禅,不要轻易睁开眼。”僧人闭着眼说。

  女人的心微微起了波澜,再起了波澜……她终于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泪,儿子就在眼前,必须看一看、摸一摸。她叫出了声:儿子,妈妈好想你,儿子,你想妈妈吗?

  她睁开了眼,没看见儿子,没看见僧人,只看见地上的一本书:坐禅入门。书里夹着一张纸条:照书练习,一个月后还在这里见,如果你愿意。

  隽秀的字体就像僧人的身影。女人哭出了声。

  在生命里坐禅,

  还是在禅里悟生命?

  相约见面,女人请教僧人这个话题。

  僧人不说话,把小鸭子放在女人手上。

  “你给小鸭子生命,小鸭子会记着你的。”僧人说。

  女人蹲下身,让小鸭子从手心里跳入水中。心静如水。水面如镜。

  她在水里看见自己的脸庞和眼睛,也看见僧人的身影在水里轻轻荡漾。小鸭子在划水,嘎嘎叫着划水,它的小蹼将水波推过去,推过来,推虚了女人的过去和往生。

  女人站起身,发觉僧人消失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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